许仙:人妖之间
中国有四大民间传奇──“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牛郎织女”和“白蛇传”。这四大传奇以其不同的特点传递着我们民族对于人类生活中某一类现象的理解与
在西方文学中也有一个与这样的主题相类似的故事或人物关系,就是歌德的《浮士德》。我们可以进行一个跨文化的比较,以此来增加思考的维度。《浮士德》里,浮士德和魔鬼靡菲斯特之间的关系也是其主题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浮士德的角度看,靡菲斯特从天国来到人间,成为他的对立面,这是一个魔/恶/妖的象征。但是这个魔/恶/妖随着故事的发展,不仅促使浮士德生命、性格之发展,而且成为发展了的生命、性格的重要组成部分:浮士德没有想到的是,刺激他、改变他、否定他的东西最终组成了他、表达了他、深化了他。比较而言,从身份上看,白蛇的到来对于凡人许仙而言是不是也蕴含了这样一层意义呢?正如靡菲斯特是浮士德的对立面一样,白蛇也是许仙的对立面。(只有从爱情、婚姻的角度思考时,我们才把法海作为另一个对立面)。白蛇这么一个“妖”的到来,会促使许仙原来的性格得到怎样的发展?一个妖的出现对于这个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从哲学和主题意义上看,白蛇的对立面也应该是许仙,并不是法海。法海和她之间只有技术上的可比性,谁的法术高谁的法术低,一个降伏另一个,但从精神层面上看,只有许仙一步一步构建着她对于这个人世的看法,一点一点构建着她对于未来的想象;而法海这么一个“得道”的高僧,两人之间根本构不成性格上的对手,不互相具有性格上的意义,白蛇在法海这里只是一个需要降伏的怪物。但是对于许仙而言,一个人如何才能接受一个非人的“蛇妖”,一个异己之物的感情,这是一个重要的命题──联系到故事的情节上,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情感的合理性,人物行动的依据需要展示,那就是雄黄酒事件之后,许仙知道了真相,他的所思所想所为究竟如何了?
“雄黄酒事件”在“白蛇传”的戏曲、传奇小说里有的叫“惊变”、“端阳”、“酒变”,或者称为“现迹”,内容上差不多,主要是许仙因端阳节强迫白素贞饮下雄黄酒导致其现出原形而被吓死。为了使这个“强迫喝酒”的动作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戏曲里在此情节之前已经安排了法海出场,并进行“进谗”或“说许”的行动,在田汉先生的《白蛇传》里更是把法海对许仙“进谗”的话融进了“强迫”的行动本身中。
其实,安排法海在雄黄酒事件前出场虽然能够为接下来的这个事件提供一定的帮助,但作为这个事件本身并不是必须的。这一点,小说的安排似乎更合理。《白蛇全传》就没有安排法海事先出场游说许仙,而白娘子被灌酒多多少少有些偶然性。不管怎样,雄黄酒事件中法海的作用并不十分重要。因为作为同床共枕之人,互相之间的发现只是迟早的事,这种夫妻相互的发现比法海的插手其实更有意义──所以即使法海第一次上场来到保和堂,也不是来降伏“妖孽”的,而是来说服提醒许仙,让他自己发现身边隐藏着的这个秘密。而这正是故事的转折──因为我们都想知道,“发现”会给许仙的性格、内心世界以及两人原本和谐的关系带来怎样的变化?
在许多戏曲情节中有一场戏叫“释疑”,释谁的疑?无非是许仙心中的疑虑。因为在白娘子盗来仙草救活了被现出原形的白蛇吓死的许仙后,许仙终究会怀疑白、青二人。但是戏曲中表现“释疑”的过程仍然是白娘子继续诓骗许仙,说是家中出现了大吉大利的苍龙,而不是什么妖怪,以此来打消他心中的疑惑。在越剧剧本里,干脆把这场明明是夫妻两人之间的矛盾转向了对许仙“误信谗言”的批评。
白:(唱)却来你妻子不信信和尚。
许:娘子。
白:(唱)早劝你切莫近僧道,今日果然祸自招,常言道疑心生暗鬼,你竟会听信谗言中圈套。
……
许:对,青姐说得是,待我去写上四个大字“僧道无缘”。(华东戏曲研究院创作室改编,越剧《白蛇传》1952版,P31)
许仙看到了真相,却在这里变成了听信谗言,等于是把对内的问题转换成了对外的斗争,这避开了真相被发现以后最本质矛盾的展现。
无法“释疑”的许仙终于上了金山寺――无论是法海亲自点化,还是法海的弟子悟本来穿针引钱,或是许仙自己去金山寺烧香被强留。许仙离开白娘子,想到山上躲避,怕回到那个见到了“苍龙”的家里,都比“释疑”更合理,更能让人理解他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之后的精神危机。上山之所以合理,首先在于许仙怀疑妻子和奴婢小青的身份,却无法理解这种现象,面对心中的困惑他束手无策。无论从理论的解释还是法术的破解上,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佛门都是中国传统社会里能够解释“怪力乱神”世界的最主要的地方。许仙知道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像法海这样的法师,像金山寺这样的地方。从这个角度说,越剧剧本和小说里基本上把许仙上山写成他自己的行为是可信的。
此时的许仙对于妻子白娘子究竟是一种什么心理呢?应该说既怕又爱。许仙,一个普通的药铺伙计,并没有古代读书人那样的对于狐仙的浪漫想象。让他突然发现身边最亲的人居然是异类,无论如何是让人难以接受的。正如京剧中法海徒弟悟本一上场的唱词“可恨妖蛇败伦常”――显然在普通人的伦理世界里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跨类婚姻”的,这隐藏着当时社会的正统意识。害怕的心理很好理解,而爱,却是一种无法完全割舍的潜意识。所谓日久生情,许仙与白素贞有共同的生活还有共同的事业,甚至还将会有一个孩子。长期以来,由于白素贞特殊的能力,许仙在生活中很大程度上对于自己的妻子已经形成了一定的依赖心理。在小说《白蛇全传》里干脆就说其“惧内”[(清)梦花馆主撰,《白蛇全传》,岳麓书社2004版,P87]、“有些孩子气”(同上,P74)。这似乎反过来也证明了许仙既被有法力的白、青二人所保护,又被她们所“教化”,他在情感上、生活上或许真的已经离不开这两个女人。而世俗伦理的规范又使其需要至少暂时离开她们,许仙心中发生的错位和迷茫是真实而有力量的。所以这一段故事的高潮戏应该出现在许仙身上,但是无论是戏曲还是传奇小说,都把重点放在了追赶而来的白蛇、小青与法海的斗法上,或者法海对许仙的诱骗恐吓上。
此时的白娘子已经怀有七月的身孕,这个细节也增添了故事的紧张感与悬念感,和《浮士德》相比显得更加刺激,更容易“引人遐想”。靡菲斯特终究是外在于浮士德的肉体,他只能引导浮士德,只能内在于浮士德的精神追求中;但在《白蛇传》里,那种原本似分实合、若即若离的人物关系变得更加血乳交融难分难解。这一切都是因为其中加入了中国人特别熟悉的血缘关系伦理关系:人、妖成了夫妻――这是西方传统文学作品中不太经常使用或不太特别表现的方法。人妖结合并且孕育出了下一代,这个“下一代”的身份对于许仙来说成为了一个难题。作为父亲的他如果不能接受本来是“妖”的妻子,他又怎么能“理所当然”地接受他跟“妖”生出来的孩子呢?1986年,美国福克斯公司制作了一部影片《变蝇人》(《the fly》),讲的是一名探索人的基因转变的科学家因为一次失误把自己的基因和苍蝇的基因结合在了一起,结果使自己慢慢变成了一只苍蝇,同时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情人怀上了他的孩子。此时最使他的情人感到恐怖的是,她所怀上的“孩子”也许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她非常恐惧自己会生出一个怪物。《白蛇传》也同样潜藏着这种可能性。许仙当然也会怕,也极有可能产生这种顾虑。尽管我们现在的剧本里没有就这一点容易使人紧张的环节进行挖掘,使许仙的情感的矛盾性更进一步地被揭露出来,但情境本身给人物的行动带来的戏剧动力已经充实在里面了。
许仙对那个“孩子”的接受,关键在于他对白蛇的接受;而他的中心问题是为什么能够接受一个异于自己的妖精?换个角度来问就是,白蛇什么地方真正打动了这个男人?我们不能够单纯依靠《聊斋》这样的文本来解释许仙的行为。因为《聊斋》是典型的中国文人创作的作品,那是站在中国传统文人的角度表现他们对于女性的期待和梦幻性的想象,许许多多的故事是美丽的狐仙、鬼仙来找苦闷中的读书人,仍然是才子佳人的范畴。而许仙不是文人创作出来的人物,是民间口头传说塑造出来的;他本身也不是一个文人,是从小失去父母靠姐姐带大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他依靠的只有朴实的生活经验与伦理经验来理解人际关系。因此,白蛇能够打动许仙的东西只能是许仙能够理解的东西。当然美丽的白蛇能够依靠其外表和聪慧的心灵产生女性的吸引力,在“保和堂”的事业中许仙也离不开她,但这些品质与能力也许在其他的人间女子身上也能不同程度地找到,并不见得就是白娘子特有的。那么,白娘子身上究竟有一种什么样的其他人间女子所没有的性格魅力呢?
白蛇:做人的诱惑
无论京剧、越剧,开场都是白娘子在“游湖”的过程中遇到许仙,于是展开“疯狂”的追求行动,甚至在一两天之内就“逼”得许仙和自己结下姻缘。这种不可思议的“求夫”行动在时间上的合理性暂且不论,支持她对许仙的爱的真正原因又是什么呢?是不是平常的一般理解的男女之情就足以导致白蛇“为爱痴狂”?《白蛇全传》在正戏之前安排了一个“仙踪”的故事,附会了一个白娘子追求许仙的理由,但这个理由非常俗滥,无非是“西池极乐金慈圣母”出来点化白蛇,说什么“你从前身在凡间,露出原形,难逃劫数,要死在刀斧之下。幸得遇见一个善士,心存恻隐,愿出钱二千文,买了放生,才能够到得今日。救命之恩,还未报答,如何妄想成仙!”“报恩后功成缘满,方许你脱壳登仙了。”[(清)梦花馆主撰,《白蛇全传》,岳麓书社2004版,P4]这样的理由显然无法说服现代的观众,即使真是为了报恩也不足以成为以身相许的理由。那是因为许仙长得仪表俊美,所谓“眉清目秀生得俊,举止端庄定志诚”?在几个戏曲剧本开场两人邂逅时许仙的“让船”、“借伞”等行为中所体现出来的风度更是在白娘子的心中大大加分,也加速了她求婚的行动。而另一方面又多次说明白娘子此来“峨嵋修道多凄冷,为求佳偶到红尘。”(华东戏曲研究院编审室改编,京剧《白蛇传》,文化生活出版社1955版,P4)难道白娘子真是因为耐不住寂寞才急于要找一位红尘知己?这样的人物出场,这样的情感出场如何去打动现代的观众?
对于白蛇的理解应该立足于她的身份来思考,因为这个“人物”形象太特殊──她是“蛇妖”,来到人间真正的目的,从她以后的行动来看,就是想成为一个人──不仅仅是嫁给一个人,这一字之间既有联系也有区别。从表面上看,她一上场是急于把自己嫁出去的。可是仔细地想想,她内心的渴望应该是急于使自己变成一个人。怎么样才能变成一个人呢?人和“妖”之间的差别在哪里?人和“妖”之间的差别当然很多,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人有一个伦理的世界,而“妖”没有。白娘子要想摆脱那个“妖”的世界最快的办法就是融入到人的伦理世界里来。在人的伦理世界里有父母,有夫妻,有叔嫂,有姐妹等关系构成。对于白娘子而言,当然比较快的办法就是能和一个人间的男子结成夫妻,通过成为夫妻来产生父母、叔嫂等各种伦理关系,这样她能真正感到自己变成了“人”类的一员。从这里我们既可以理解戏曲里一开场在情节处理上的“紧迫”,也可以理解并不想成为状元夫人,没有“夫荣妻贵”思想的白娘子如何对一个像许仙这样身份的人如此倾爱有加了──她只想成为一个普通人,而基本的伦理上的快乐就是一个普通人能给的全部内容。有意思的是,跳出人常的大师法海也非常看重白蛇所看重的这一点。在越剧里法海劝说许仙的“禅房”一场戏中,法海的理由首先就是“西湖相遇,讨伞成亲,人妖相处,悖逆伦常,官库盗银,发配姑苏,扰乱纪纲”。(华东戏曲研究院创作室改编,越剧《白蛇传》1952版,P33)看来伦理关系既是白娘子希望得到的东西,也是法海不允许白娘子触碰的东西。
白蛇做人的希望是和许仙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但她在整个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热情对于许仙来说,却并不是一片福音。这也能看出两人关系发展过程中的复杂性。在京剧剧本里“释许”,越剧剧本里“被害”或者传奇小说“赠银”、“踏勘”里都谈到这样一段情节:许、白结合以后,白误赠许一笔官银以为日后准备,结果因为是“官银”被官府发现,最终逼得许仙流亡到了金山。有一点不同是,小说把这个过程中许仙所受的苦大肆渲染了一番,编出许仙被逼得只能乞讨要饭的情节,甚至在之后“赛盗”、“惊堂”等章回中因为白娘子、小青的失误又导致许仙再次犯案才被发配到了镇江。
为什么在民间的传奇、戏曲里会有这么多表现许仙“倒霉”的情节呢(除了田汉先生的改编本《白蛇传》)?我想民间的这种想象并不仅仅是想使故事更有趣更复杂,这其中还隐含着普通民众对于这种人妖结合的潜理解:妖会使人遭受磨难!即使是好心的妖也并不完全是人的福音,人妖终究有“隔”。无论有心还是无心,白蛇的到来确实使许仙屡遭牢狱之灾、流亡之苦,离亲远国,这一点在整理自大量口头传说的传奇小说中表现得最突出。这些戏曲小说所设置的情节事实似乎暗合了法海那振振有辞的逻辑。看来法海的行为是有一定大众心理基础的,倒并不全是这个人存心看不得他人幸福恶意使坏。
一只山中修炼的蛇,无数的法力只为了一个或半个(也许和许仙结合还是一种身份不是一种本质吧)做人的梦想;而人世间人人都说做人难,难做人,这之间的差别在哪里呢?难道白蛇就看不见人世间也存在的苦难与黑暗么?是什么克服了她对这些反面因素的考虑──这是在思考不顾危及生命和丧失千年法力的白蛇心中做人的信念感时要进一步回答的问题。而要回答它,我们可以借鉴现代戏剧史上的一位戏剧大师曾经提供给我们的一个有趣的故事。
现代戏剧的开拓者挪威戏剧家易卜生在早期创作了一部非常特别并且充满了想象力的戏剧名著《培尔・金特》。其中第二幕第六场讲了这么一段故事:生性放浪不羁的培尔・金特,四处游荡不知不觉闯入了多沃瑞山妖大王的宫殿并且向山妖大王提出要迎娶它的女儿。山妖大王向培尔・金特提出几个必须遵守的原则作为他加入这个“山妖”世界的条件。
山妖大王:人妖之间有什么区别?
培尔:在我看来,一点区别也没有。大妖要把你烤了吃,小妖要剥你的皮。我们人只要放开胆量,也照样干得出。
山妖大王:……听我告诉你他们之间的区别何在。那边,在蓝天之下,人有句俗话:“人――要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这里,在山里,我们没工夫去考究这种伪善的道德原则,我们的说法是:“山妖──为你自己就够了。”[(挪威)易卜生著,潘家洵等译,《易卜生戏剧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版,P42]
山妖大王对培尔・金特所提的做妖的第二个条件,简单地说,“为你自己就够了”,而人要“保持自己的面目”。这个面目,自然应该是与妖相反的内容――人不仅是个体,也是一个社会;仅仅为个人谋算是无法完全实现自己的,做人需要有一个“类的实现”,一种在群体中实现的个体价值与意义。这是因为人可以通过伦理实现亲情之爱,可以通过宗教和人性的关怀把这种爱扩大化,并体验到其中的快乐,这是妖所不能实现和体验的。显然,易卜生所提出的这种人、妖区别对我们理解白蛇的行为有很大的帮助。
在大多数的戏曲、传说中,都特别提到了白娘子和许仙在开设“保和堂”之后“疗疫”、“散瘟”救治百姓疾病的善行。在越剧剧本第五场“疗疫”里甚至还在此事上把白娘子和法海进行对比。
我想这种救苦救难的行为,对于白蛇而言并不仅仅是做好事,而是一种做妖和做人的区别,也是一种克服人间的苦难与罪恶,人世的种种不如意,甚至人情是非的最好方式。沿着这条线索来考察,我们可以体会到从基本的亲情到扩大的恩情,从身边的人到陌生的人,从家庭到社会,这一步一步白娘子“做人”都做得很成功。
站在白蛇的立场,我们能通过她的视角看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这是因为她看世界的方式和我们“天生的”人不一样。因为我们本身就属于人,所以我们对于“人”这个太熟悉的世界就会失去一些敏感。人本身是“人”,所以往往不再会考虑自己做“人”的道理;而白蛇要做人,她要考虑什么才是“人”,怎么样才能做成一个“人”,做人的标准是什么,做人有多难等一系列有关人的本质的设想,这些平时我们看来很不实际的问题换成白蛇的视角就会显得如此真实、急迫。透过这一层,我们会发现一个重要的甚至具有一些现代意识特征的思考方式――人类通过一个异于自己的形象来如何想象自身。做妖只用为自己,而做人既可以为自己,也可以为别人。做人可以从外部世界的和谐达到内心世界的完善,是两个世界一个整体;而做妖没有这个需要自然也没有这种快乐和幸福。在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之间做人可以相互成就,人的罪恶与缺点,因为这个因素的存在有可能被不断克服,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做人的诱惑吗?
作者单位: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